林怀民谈云门岁月(下) – 荣归故里路 四十载行

by 陳美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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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门岁月前半是一场青春无悔﹐从泥土地冒出枝枒﹐绽放的意外美丽﹐ 还没来的及学会面对成长的风雨;后半﹐是岁月洗礼过的重生﹐找回自己而后大鸣大放﹐这回紧紧握住的是初心﹐所以再也不迷失了。

手上有八国邀约﹐但连团员薪水都发不出来﹐谈何意义?林怀民老师选择放下﹐远走他乡。这也让我想起曾是云门舞者的吴兴国老师也曾负气关闭《当代传奇剧场》﹐到欧洲自我放逐﹐一出《李尔在此》写下满纸辛酸泪﹐才将他重新带回舞台﹐光芒更盛。人生就是这么奇妙﹐彷若注定放在你肩头的使命﹐那便很难卸下﹐总会有不知哪来的勇气﹐推着你往前走﹐直至海阔天空。

这是我一辈子做最好的事情﹐放下的好处﹐等到你回来的时候﹐就什么都不怕了。

离开的那段日子﹐他游历亚洲各国﹐一方面觉得内心有愧﹐违背了自己说过的话﹐一方面受到许多人的鼓励﹐「我们走过江湖﹐大家也说我们不错﹐那就重新开始吧!」﹐抱着「最多再关一次」的豁达重返舞台﹐日子也慢慢顺了。

云门二十周年将屈原的《九歌》重新诠释的瑰丽幻化﹐也是云门转捩制作大型舞剧的重要作品﹐赢得国际称誉﹐改变了此后云门在海外的巡演方式﹐进驻知名表演中心﹐定点演出。

不同于《薪传》是血浓于水的乡愁﹐1997年的《家族合唱》灵感来自童年时深夜里大人间的窃窃对话﹐是最不舒服﹐却牢牢挂念的记忆。

没有比云门更大的画布﹐林老师想将人们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影像呈现给世人﹐便借由《家族合唱》将它搬上舞台﹐口白则来自二二八牺牲者家属的口述记录。

「纽约时报说别人都在讲他的猫跟狗﹑跟爱情故事﹐你为什么老讲政治?不是﹐我们不是在温习历史﹐而是第一次在认识我们这个地方的历史。」并非受难家属﹐但在那个谨小慎微的时代氛围下﹐心里也有过委屈﹐透过《家族合唱》散发掉﹐人也轻盈了﹐做出了更好的作品。

我从不会跳舞到会编舞﹐怎么走到那里﹐自己也吓一跳。

全世界演了将近三百场的《流浪者之歌》﹐给大家在乱世中带来片刻安静﹐那天他对这出戏的回忆﹐全是有趣﹐因为戏里融合了很多不同文化的基因﹐还有许多从没想过的学习﹐比如:唱到观众心深处的空灵曲子来自乔治亚民谣﹐竟是当地用来召唤乳牛的乐音;撒在舞者头上的米粒﹐几经血流刺痛后﹐懂得挑选圆头品种﹐头顶还要涂上厚厚的胶;舞台用的三吨半的米放在仓库里﹐几日后竟长出一片绿油油…「很多记忆在里面」﹐他笑往昔的傻气﹐但其实美好。

他回忆大三时在中山堂看澳洲芭蕾舞团演出﹐兴奋无比﹐「那时候以为腿短勤练也可以﹐长大才知道不是﹐」芭蕾舞是线条的艺术﹐观众坐的再远﹐也能看到舞者的大长腿﹐这是西方人的优势﹐所以他带舞者重新去感受东方人的肢体与美学﹐「我们的身体乘载了所有文化的因素。」

希腊城﹑米兰大教堂都是科学的﹑笔直的往天际去﹐但我们与天空的关系却非如此﹐他举了夸父追日﹑长城为例﹐强调的是在平面发展﹐宽阔而伸展。

「我们永远在做圆的东西﹐对空间的想像是写意的﹐」西方神话里的天使有对翅膀﹐但东方天人以彩带飞天﹐「教京剧的老师会说:『揣摩揣摩啊~』﹐我们讲的是气韵生动﹐这真的是需要揣摩﹐练出来的东西是不一样的。」

这个舞留下什么﹐只有身体﹐几时看过台湾人的身躯变得这么水(美)。

身体也要欲左还右﹐他开始让舞者训练打坐。「他们恨死了﹐刚开始一坐要三小时﹐他就睡给你看!」那就编一支舞﹐把训练元素都放进去﹐为了上台﹐舞者只好继续学。

《水月》的海外首演让他非常紧张﹐因为文学家出身﹐在编舞的结构﹑表达﹑风格上﹐本就天分极高﹐但90年代下半的这支《水月》是一场质变﹐以东方身体文化入舞﹐将云门推上新境界﹐建立了自己的动作﹑语言和方法﹐「在国际上与很多大师平起平坐﹐但时间已过了三十年。好幸运﹐这是我自己都不能想像的。」

打坐﹑太极引导之后﹐他让舞者学书法﹐体会其中的收与圆﹐怎样开始﹑怎样延伸﹑怎样收尾﹐书法在林老师眼中是自由的﹐是气的连贯﹐从中发展出《行草三部曲》-《行草》﹑《松烟》﹑《狂草》系列舞作﹐让舞者用呼吸在讲话﹐而非手脚﹐舞台上是气在运行﹐与观众之间是气在凝结。

舞者用身体书写永字八法﹐是我对云门舞作最难以忘怀的一幕

人世无常﹐水火无情﹐2008年农历大年初五一把大火烧光了云门位于八里的排练场﹐惊吓的不只是林老师与舞者﹐是全台湾﹐因为我们不知道那支给我们艺术养分﹐为我们去争光的国际级舞团居然16年来是在铁皮屋里做排练的!

四千多笔捐款涌进﹐希望帮云门重建家园﹐最后差的五百万美金﹐由美国芝加哥一个基金会捐款补齐﹐「这是台湾第一个完全用民间的力量监造起来的一个文化建筑」。四十二岁了﹐终于有个家﹐在淡水中央广播电台旧址﹐有百年大树围绕﹐看的到台湾海峡﹑淡水河﹑观音山﹐大片桧木墙上刻着所有捐款者姓名﹐「虽然我们从淡水河到全世界去﹐可是始终没有忘记原来在想的那件事情﹐到自己的地方为社区民众出力。」

回到台湾像回到家一样﹐但有趣的是﹐我们必须在外面绕了一圈﹐才能做到这样的事情。

云门到社区里﹑学校里演出和教学﹐是初衷原点。

那日林老师带来云门到美浓和池上演出的片段﹐乡亲们携老扶幼﹐当成大事看待﹐池上有位高龄九十六岁的老荣民为了省两百块车票钱﹐跑了二个钟头过来﹐问他会不会心疼要花两百元买票﹐想都没想的说:「不心疼!」

很感人的影片﹐看时情绪很复杂﹐开心﹑温馨﹑也有反思﹐城乡差距让让我们遗落了乡亲那份知足欢喜心。

大山下﹐黄澄澄的稻穗﹐农人第一次不是因为工作而到田里去﹐坐在田里搭建起的舞台边﹐二个小时看舞﹐也看自己的田﹐发现故乡原来这么美﹐自我肯定油然而生﹐这就是林老师想透过云门传达给这片土地的人们的感情与感谢。

免惊﹐就给他走下去﹐路就会出来﹐做喜欢的事情就不觉得艰苦。

享誉国际﹐新家盖好了﹐人也神清气足﹐干嘛退休?

「云门是台湾的力量堆积起来的﹐怎么走下去﹐比我再多做两个作品﹐多拿两个奖﹐还有意义。」林老师的答案让人钦佩﹐再华丽都有转身时候﹐但无私想着永续的人﹐必将永远前行。

创办云门46年走来﹐「不易」二字也不足以形容所历经的﹐他谦虚的说要趁著还没老番颠之前交棒﹐接下重担的是现年四十五岁的郑宗龙﹐记得在公视表演厅看过他的《毛月亮》﹐张力十足﹐原始又现代﹑狂躁却细腻。虽然老师打趣说让帅哥接班是有利票房﹐但同为创办人﹐我大概能体会﹐郑宗龙身上有不同于他的能量与世界观﹐能传承﹐也能走出新局﹐「他是完全走到另外一个世代﹐跟台下观众可以讲话的。」

演讲最后﹐林老师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﹑传奇民谣歌手鲍布狄伦在《摇滚记》的一段话作为勉励:

前方的道路将会崎岖艰难

我不知道它通往何方

但我还是踏上这条路

眼前即将出现   一个奇怪的世界

乱云罩顶  闪电频传

那个世界  许多人不了解 

也从来没能弄懂

我却直直走了进去

那是个宽广的世界

延伸阅读:
林怀民谈云门岁月(上)-青空上的,孤独者

(云门舞集相关照片取自林怀民老师演讲资料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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